六、余光

　　“有一天，两个来自欧洲的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财物，另一个强盗在放火……”

　　这是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写给曾远征中国的一位上尉的信件中最为人熟知的一段话，此信写于1861年11月，彼时，第二次鸦片战争硝烟已尽，盆满钵满的英法联军业已凯旋，内外交困、有心无力、遭遇了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咸丰帝猝然崩逝于承德避暑山庄也已三月有余，大清帝国在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之后重又步入了统治者并不心甘的“正轨”。两个强盗虽在道义上受到了世界良知的谴责，但他们在一年前对三山五园尤其对圆明园的疯狂洗劫和严重摧残却使北京城元气大伤，自那时起，北京已然不复以前的辉煌，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它和那个行将没落的王朝一起，在夕阳的余辉中抱“残”守“缺”，直至主宰中华两千余年的封建道统的彻底崩溃。

　　在封建社会和中国传统文化整体趋于没落的大背景下，北京城乘着那条已经航行了七百余年的千疮百孔的破船进入了近现代时期。对于由西风东渐所带来的新文明而言，处处充斥着陈旧之气的北京城几乎成了另类的存在，它就像一个老态龙钟、风华难再的失势的士大夫，在现代文明的疾风劲雨中无所适从。当修筑环城铁路的银镐拆去正阳门上第一块城砖的时候，古城北京的整体风韵便注定只能留存于那些成扎的史书和影册里了。很少有人为它的日渐衰败及其接连遭遇的人为破坏而心生感触，直到一批智者的出现，这座古城方未留下彻底的遗憾，就像当年的于谦和袁崇焕，他们是北京城的又一批“守梦人”。他们中的很多人有着与这座古城同样悲惨的结局，是命运使然？亦或是大时代强烈社会变动下之必然？对此，我们无从得知。但毋庸置疑，他们奋力争留下来的北京古韵的余光仍旧是这座城市最富魅力的精华，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而没有记忆和旧痕的城市是可悲的！好在，得益于他们，北京不在此列。

　　为此，在北京古韵的阑珊微光里，让我们感念他们非凡的壮举。从为圆明园举家殉园的雷景修，到将完整的旧都最后的剪影留诸照片和文字的喜仁龙，再到于政治夹缝中力主保护这个“都市计划的无比杰作”的梁思成和陈占祥，直至为挽救德胜门箭楼而奔走呼告的郑孝燮……他们就像浩渺苍穹中耀眼的流星，虽然光芒渐逝，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们留给我们的，是永不过时的关于古城价值的灵魂拷问。流星虽能擦亮帝都的天际，却再难复燃它曾有的荣光，群星之下，是一座残缺的古城失落的背影，北京，一个千年之梦，一个都市翘楚，几经挣扎，几经蜕化，终由大城之巅跌至平庸之谷，由群星点亮的那些智慧之道也只能以红色加粗的形式被记录在北京城规划的教科书里。大城之思是他们开创的永恒的话题，只是，这一话题太过沉重，它虽以青春乃至生命为代价，却难以挽救一个城市的盖世风华。

　　何谓都市？如何在现代文明的聚集地创建包容古今的人文之都？可惜，我们的北京只给出了一个令人遗憾的反例，它终究未能比肩梁思成心目中那堪称近代都城典范的罗马和巴黎，地铁、马路和林立的高楼，湮没了地面上屈指可数的苍颜古迹微弱的喘息，那些切腹之痛所造成的大城之殇断送了北京永难再造的华丽梦想，京城古韵的余音，已无力奏响曾经引领数百年的绝唱。

　　今天，北京的古迹残留者甚多，而最引人扼腕的，当属那段长度仅有1.5公里的“明城墙遗址”，据官方介绍说，那里“有优美的园林景观，并运用简洁的设计手法，突出展现了城墙的残缺之美……”这片黯弱的余光，总会在东南二环的角落里召我前往，矛盾中的我，却从未有登临的勇气和力量。自然的残缺倒可美得壮烈，但人为所致的残缺，无论倚借何种外力，却只能“彰显”它的悲凉。如此，不看也罢！

　　何况，我不忍再看的，更有它身后，整个故都的遍体鳞伤……

　　还好，再不济，这里尚有浸透了“那些人”精神和故都梦想的古韵余光……